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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龙》(1)| SciFidea中文奖·戴森球征文大赛入围作品

SciFidea SciFidea 2024-03-23

大家好,这里是SciFidea。经过半年的征稿和编辑们紧锣密鼓的审核,我们最终确定了20篇优秀作品入围。由于大赛全程盲审,现阶段我们还不能公开作者的署名,待获奖作品公布后,大家可以在这篇推文的评论区看到作者的署名和介绍。现在,让我们一起欣赏来自作者们的精彩作品吧!

《烛龙》(1)

全文字数:14805

大约需要37分钟



机密泄露的前8小时,龙魄行星

龙魄行星,1号大陆。凌晨时分,东方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戴森球巨大的弧面就已经悄悄爬上地平线,散发着月亮般柔和的光芒,试图驱散夜的黑暗。

天色慢慢亮了,太阳逐渐升起。01号太阳的光芒,穿过半透明的戴森球,在山谷中透出几根金色的光柱,照亮了天边的晨曦。

戴森球很漂亮,蓝色的大气层给包裹着恒星的戴森球镀上一层若有似无的氤氲,阳光透过戴森球,照耀着清晨的大地。山谷里溪水潺潺,从圆台形的高山间流过。那些圆台形的高山全都锈迹斑驳、杂草丛生,是一千多年前当年把这颗星球的自转周期调整成跟地球相同时,用过的行星发动机。

几只梅花鹿徜徉在溪水边,啃食着嫩草。天边闪过曲速飞船结束超光速飞行时的光影退行,头顶上传来飞船降落的声音。梅花鹿们早已经习惯了飞船穿破大气层的轰鸣,并不逃跑,只是好奇地抬头,看着迅速逼近的飞船。

飞船在大气层中滑行,留下绒白色的尾迹云,指向远方的正阳镇。梅花鹿们从来没踏进过那座小镇,无形的生物围栏隔开了人类和野生动物两个世界,各自井水不犯河水。

正阳镇很小,居民生活区、飞船起降区和正阳超算基地,各占了小镇三分之一的面积。当地官员刚刚接到消息,匆匆赶来,迎接从飞船里走下来的年轻人。年轻人向官员出示一封纸质文件袋,这个时代,纸质文件极为罕见,通常只有不适合通过网络传输的绝密文件,才采用古老的纸质媒介。文件袋上是龙目一号天文台的徽标,再额外加盖了政府保密部门的印戳,密级之高,让人瞠目结舌。官员们根本不敢问这到底是什么文件,赶紧备车,把他送往超算基地。

汽车,是地球时代就已经存在的交通工具,同时也被赋予了工业文明的象征意义。人类逃离地球之后,汽车这种交通工具一度绝迹。直到人类再次建造星球,重新建立城市之后,汽车才再次出现在人世间。无论它是烧油还是用电,总之四个轮子在公路上跑,是人类对地球故乡不可动摇的思念。

车队穿过正阳镇,小镇里有一所庙宇,庙宇顶端的金色地球仪在初升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庙宇旁边有一座小学,绿树成荫的教学楼里传来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我们是地球人,我们来自地球”。这是小学入学第一课,所有的地球人都读过这句话。孤儿院的老师努力纠正孩子们的发音,无论离开地球多少个世纪,“乡音不改”都是决不允许动摇的原则。

车里的年轻人紧紧抱着怀里的机密文件袋,袋子里是天文学家们再三检验的大发现。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龙目天文台发现了这个重大机密之后,台长立即向上汇报,政府首脑们得知消息之后,竟然亲自过来,立即召开关门会议。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幸运还是倒霉,作为刚刚入职不到三个月的年轻人,本来是没资格送绝密文件的。但是作为天文台的工作人员之一,刚发现这个重大信息时,他就已经接触过了。本着“非必要不增加接触机密的人员”原则,干脆就让他负责把绝密材料送往龙魄行星超算基地。

初升的太阳带着巨大的戴森球,笼罩了东方的天空。这是一颗暴躁的太阳,太阳表面喷发的日珥,像是无数刺目的蛟龙,在笼子般的戴森球中狂躁地翻滚。如果没有戴森球的束缚,它爆发的太阳耀斑,足以把周围所有的星球烧得寸草不生。

正阳超算基地很快就到了,基地里古树参天,不知名的七彩鸟儿在树冠间蹁跹歌唱。负责基地安全的军官早早地站在基地大门前,这名军官体格像是野兽般粗壮,身材高大如同一座铁塔,手臂比别人的大腿还粗。年轻人看了军官胸前的军略表一眼,得知了他的身份信息:姓名,雷衡;军衔,上尉;职务,连长;所属部队,内卫一师一连。

雷衡上尉看到这名年轻人手中的文件,啪的敬了一个军礼。年轻人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被他的军礼弄得不知所措,想举手敬礼,却又想起自己不是军人,总担心东施效颦贻笑大方,最后只好讷讷点头作谢。

基地的地面建筑很少,但是电梯非常深。上尉带着这个紧张的年轻人走进电梯,按下按钮,问了他一个比较轻松的话题:“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姓林。”年轻人看着电梯飞速跳动的深度数字,极为拘谨地回答:“双木林,曰免冕,林冕。”

电梯下沉到地下一个多公里的深度,才算停住。在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林冕惊呆了。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高高的黑色大理石大厅天花板上,镶嵌着巨大的立体星图,每一颗星星都散发着柔和的光束,在黑暗中按照慢慢自转。千百道光束在大厅的中型依次交汇,一颗细如尘埃的黄色光点,在光束交汇处纹丝不动。

根据祖先们留下的传说,在三千多年以前的地球时代里,祖先们用贵州深山中的巨型射电望远镜,扫描了地球的星空,绘制出这副由成千上万颗脉冲星组成的星图。千百道光束的交汇点,就是地球故乡。

在这世界,每个孩子都会在初中阶段见到过这幅星图。自从一千五百年前,人类逃离地球,在无限广袤的宇宙中迷路之后,这幅星图就成了寻找故乡的唯一线索。一代代的天文学家穷尽一生精力,在浩瀚的星海中寻找故乡星图上的那些脉冲星,只想找到回家的路。

雷衡上尉带着林冕穿过长长的回廊,回廊下方是地下溶洞和翻滚的岩浆。古代祖先们来到这个世界所乘坐的十几艘旧飞船,静静地停放在巨大的地下洞库里,被作为文物永久保存。

当年逃离故乡的上千艘飞船中,只有这十几艘活着抵达新世界。它们的名字大家都耳熟能详:河洛号、云梦号、角宿号、朱雀号……

林冕不知道这座基地到底深入地下多少千米,只是透过透明的回廊,可以看见巨型金属结构,支撑着上方的地壳。这是一颗人造星球,为了能在地壳表面精确地模拟地球故乡的环境而生。

宇宙虽大,但是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那样,宇宙中也没有两颗完全相同的星球。想完全模拟地球环境,就必须以地球为蓝本,自己制造一颗星球。将军们不敢想象,祖先们为了重现地球环境,到底做了多大的努力。

长长的回廊好像永远不会见底,军官的军靴声回荡在深深的地下;厚重的防爆门一层接一层打开,每一道门后面都是复杂的自动防御系统。林冕抱着绝密文件,看着周围玻璃墙后复杂的巨型计算机部件,问:“这就是整个‘新世界’的中枢指挥机构?”

上尉回答:“准确来说,只是负责控制日升日落、春夏秋冬、风霜雨雪、能量调配、交通运输等,常态化事项的超级计算机。如果把这世界比作一个生物体,它就相当于控制心跳、呼吸和血液流动的‘植物神经中枢’。这个中枢非常重要,所以自从这个世界建立以来,都是重兵把守。”

林冕问:“这计算机有多大?”

上尉说:“地壳以下、地核以上,全都是这台超级计算机的一部分。你们看到的岩浆,热量来源并不是大地深处的积热,而是这台超级计算机的冷却系统排出的热量。”

林冕大为惊讶:“这么大的超级计算机,需要多少电?”

雷衡上尉尽管看起来像是野兽般粗壮,但是镇守重要基地的军官,怎么都不会是脑子里塞满肌肉的莽夫。上尉告诉林冕:“我们有戴森球。据说地球故乡接受到的太阳辐射能量,只占总辐射的22亿分之一,就足以支撑起整个地球的生态系统。戴森球能截留大部分的恒星辐射能量,我们根本不需要考虑这台超级计算机的能耗,无论如何都管够。”

林冕心头掠过一丝不安:“我们竟然让超级计算机指挥这么重要的中枢?听说我们的祖先逃离地球的原因,是地球故乡爆发了人工智能叛乱,咱们就不怕重蹈覆辙吗?”

上尉看了林冕一眼,说:“看来上头没有告知你,为什么让你到这里宣读绝密文件。这个中枢最核心的部分,不是人工智能,而是人类。”

长长的回廊终于到了尽头,最后一道门终于打开了,出现在林冕面前的,是数不清的圆柱体容器,一人多高。半透明的容器在昏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地透出人类身体的轮廓。每一个容器上都是各种管线,跟超级计算机连在一起。

容器的基座宛若神坛,容器上的管线,如同赛博神祗的光环,一层一层向外延伸,连接着无数的计算模块。在这个系统中,人类是中枢核心,计算机只是人脑的辅助运算单元。在这里担任中枢的,都是一千五百年来公认的年高德劭的长者,其中甚至包括那位至高无上的“主母”……

“咳咳。”上尉用咳嗽声提醒林冕,林冕这才回过神,发现负责基地安全的少将带着各级军官,站在这里,等待他宣读重要文件。

林冕胆怯地打开文件袋,颤抖的手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地把薄薄的纸张抽出来,结结巴巴地读出上面的字:“我……我们发现了地球……”

“你说什么!”少将第一个惊叫出声。就算是当了一辈子的兵,自认为啥大场面都经历过的少将,也难免动容。大家都是地球人,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比发现地球更令人震惊了。

林冕低着头,拿着绝密材料,照本宣科从头读起,从他们怎样跟外星人的日常贸易中共享星图,怎样通过超级望远镜分析每一颗恒星,怎样从可观察宇宙边缘发现了疑似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的结构,怎样发放探测器寻找祖先们的脉冲星图上那些恒星,怎样定位地球的位置。

大家的眼眶都湿润了,一些士兵忍不住悄悄地抹眼泪。众所周知,地球在宇宙中的“详细地址”是:可观测宇宙、武仙-北冕座长城、KBC空洞、双鱼-琼鱼座超星系团复合体、拉尼凯亚超星系团、室女座超星系团、本星系群、银河系、猎户旋臂、太阳系、地球。

在银河系里寻找太阳系,就好像在沙滩里寻找一粒特定的沙子般困难;在室女座超星系团中寻找银河系,也不比在无边的森林里寻找一片特定的树叶更容易。少将问:“我们现在离地球多远?”

林冕更紧张了,说:“不……不太远,也就是二十亿光年吧。”

少将感叹:“科技越高,路程越短。远古祖先从河姆渡到良渚,要走几乎一生的时间;太空时代从地球到月球,也不过一个星期的旅程。二十亿光年,对现在的我们来说,的确不太远。”

“不要回去!”一个声音如闪电般掠过大家的脑海,让所有的人都心头为之一惊。当大家试图认真聆听这个声音时,声音却消失了。

林冕问:“是谁在说话?”

少将回答:“是‘主母’。看来事情难搞了,快通知心理医生赶紧过来!”

一名工作人员说:“这就麻烦了,我们镇上并没有心理医生,我现在立即通知最近的城市,让他们把心理医生派过来!”

林冕问:“为什么要心理医生?”

雷衡上尉回答:“‘主母’是所有的地球人当中,唯一经历过地球时代的长者!听说那场地球末日的大灾难中,她受过很大的心理创伤,只要有人提出要回地球,她就会坚决反对!”

林冕追问:“那为什么基地里没有心理医生?”

少将的脸色很不高兴:“发现地球这种大事情,放在谁身上,能情绪毫无波澜?平时她情绪都很稳定!”

“主母”容器伤的指示灯突然亮了,工作人员慌了,试图安抚她的情绪:“‘主母’!请您冷静点儿!”

林冕看见高高的基座上,一人多高的玻璃容器里,淡绿色的液体中浸泡着一颗人类大脑。它不是无法与外界联系的缸中之脑,从大脑延伸出的每一根神经索,都跟计算机的电缆连接;而这几乎跟行星一样大的超级计算机,是控制整个“世界”风霜雨雪、季节变换的大脑。

容器内部伸出无数细小的机械手,把各种金属骨骼、无数的芯片、机械传动机构、人造肌肉……一层层的安装在大脑和神经索上,最后覆盖仿生皮肤。容器里喷吐的分子迅速交织成布,为她结成合身的衣裳。

“主母”从容器里走了出来!她怯生生的容貌,停留在二十出头的年龄上,青涩且内向。一个人,如果年龄和外貌由她任选,那多半会选择跟她的心理年龄和性格匹配的外貌。

林冕忍不住问少将:“‘主母’这么年轻?”

“闭嘴!”少将脸色铁青:“人造躯壳,要什么年轻的外貌做不到?我倒宁愿她以老太婆的模样露面!”

不太好的预感,在林冕心头流淌。作为整个新世界的“主母”,青涩内向天真无邪并不是好兆头。他看见“主母”身前的地板一块块浮起,形成浮空的台阶;她一步步走上去,天花板分开,形成道路。

逃避,不该是一个活了一千五百多年的“主母”会做出的选择,偏偏她就这样做了。她不想回地球,于是选择了逃避。

上尉雷衡下令:“快想办法拦住‘主母’!”

林冕踩着浮空的台阶,追了上去!雷衡大叫:“不能踏上去!你知道血肉之躯踩在核辐射材料上是什么后果……”

但是林冕已经追着“主母”,爬到了距离地面三十多米高的天花板道路上。地板为什么会浮空?因为“主母”抽走了组成地板的物质当中,负责赋予质量的基本粒子,希格斯波色子。

失去其中一种基本粒子的物质并不稳定,物质衰变形成的辐射压让地板浮空。“主母”要的就是让别人不敢靠近这样的高能辐射区,却没想到居然有个愣头青不要命地追了过来!

林冕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融化、消散,比火烧还痛苦的剧痛窜遍全身。他的身体像是烧融的蜡烛般,从台阶上滑落。他看见天花板通道的上方,无数机械部件,从纳米级到数十米长不等,正宛如活物般组装成一艘飞船。

“主母”留意到了身后的林冕,他的惨状,让她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于是她伸手拉起了他,她知道,只要她松手,他必死无疑。

飞船把他俩包裹起来,组装完毕,腾空而去。天花板上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破洞,可以看到外面包裹着戴森球的恒星洒下的灿烂阳光。那颗恒星的亮度比故乡的太阳亮三倍,戴森球截留了三分之二的阳光,留给大地的光芒刚好跟地球故乡一样。

“将军……”雷衡上尉问少将:“‘主母’就这样凭空造出一艘飞船?”

少将感慨说:“用她当年补天剩下的材料做的。”

“补天?”雷衡不懂。

少将说:“说是建造戴森球,你就懂了。”


机密泄露时,龙脉航线

林冕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全自动的机械臂,正在给他做手术。手术室的圆形舷窗外,是浩瀚星空。毫无疑问,这里是“主母”的飞船内部。

“醒来了?”女孩疲惫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别乱动,核辐射把你全身的DNA都打断了,我正在一根根拼接回去。这是个大工程,别给我添乱。”

林冕努力转头,看见女孩坐在旁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用手指摆弄着他没见过的仪器。她的手指尖端层层打开,露出空心的机械结构,跟仪器无缝交互。

他问:“您是……‘主母’?”

女孩说:“我叫王铃,我不喜欢‘主母’这么老气横秋的称谓。”

“主母”的名字叫王铃,一个既普通,重名率又高的名字,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大家都觉得直呼她的名字太没礼貌,为了表示尊敬,才称呼她为“主母”,真名反而很少有人提起。

她,算是机器人了吧?林冕看着她和飞船交换数据,头发丝般细小的线缆从飞船舱壁延伸出来,接在她的长发上。很显然她的头发并不是真正的人类长发,而是光纤这一类特殊的线缆。

不,也许不能算机器人。林冕心想:最起码她的大脑、她的神经系统,仍然是人类。她这样子只能算大脑之外全是义肢。

王铃的故事,林冕知道,所有的地球人都知道。当他还是小孩子时,就读到过“主母”的故事。那是一千五百年前,祖先们乘坐近光速飞船逃离地球,寻找适合落脚的新家园。

林冕看着舷窗外慢慢升起的恒星,它那么刺眼那么亮。在童年时听到的故事中,祖先们并不是选择了这颗星球,而是来到这里时,飞船的能量所剩无几,也就只能在这儿落脚了。

那时这颗恒星周围,只有一颗毫无生机的行星,它被恒星潮汐锁定,面对太阳的那面是永恒的白天,背面则是永恒的长夜,连大气层都没有,跟故乡的水星一样被太阳炙烤得宛若地狱。第一批登陆行星的人类,穿着厚重的宇航服,抬头看着刺目的太阳,互相安慰:“这里没有空气没关系,没有水和河流也没关系,至少我们有科技。”

人类的第一座定居点,建立在这颗恒星的晨昏线上,于是被命名为晨昏号定居点。

男人们外出工作,在昼半球上建设太阳能电池板、矿石冶炼厂、氧气提取站、水合成车间;女人们在带穹窿顶的定居点里做好后勤工作。星球表面非常凶险,男人们每一次收工,都会有几个人没法活着回来,于是定居点里就又新添几名痛哭失声的孤儿寡母。

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但是死亡是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最终归宿。晨昏线上的定居点,分为昼区和夜区两大部分,用很厚的铅板把穹窿顶分成两部分。依赖太阳提供能量的工厂位于昼区,人类的生活区位于夜区。铅板中间的大门,被人们称为“生死之门”,生活在夜区的人,每天都会忐忑不安地目送亲人穿起防护服,跨过“生死之门”去上班。直到他们活着下班回家,才举家庆祝,庆幸亲人又活过了一天。

“老师,你见过太阳吗?”那时的王铃,18岁,是幼儿园的老师,总有小孩子这样问她。

那个时候的幼儿园,并不像后来的幸福岁月那么悠闲,孩子们从蹒跚学步时起,就要开始认识各种紧急逃生图标;从会自己穿衣服时起,就要学戴防毒面具和氧气罩。等到了小学,就要学习定居点的简单维护知识,帮着大人维修各种生存必需的设备。

王铃见过太阳。童年时,她见过地球故乡的太阳。故乡的太阳温暖明亮;但是地球故乡留给她的只有无限的恐惧感,凡是阳光照耀的地方,必然有恐怖的机器人叛军出现。王铃也见过这个世界的太阳,巨大灼热且刺目,把整个世界都炙烤得焦热无比,但是至少这里没有机器人叛军。

出生在定居点的孩子们,没见过太阳。定居点已经发布公告,非工作人员不得穿过“生死之门”进入昼半球。孩子们能看见的,除了夜半球永恒的黑暗之外,就只有横跨在定居点中间,阻隔了一切阳光的巨大铅墙。

夜半球并不是永远都夜黑无光,晨昏线上的太阳,是与地平线齐平。没有空气的星球表面,总有些凸起的砂砾反射着阳光。王铃最怕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眺望远方漆黑的天空和反光透亮的大地。防护罩有强光过滤功能,但是并不保险,每当大地的反光骤然变强,强光甚至能穿透人的身体,照出骨骼的轮廓。

每次强光过后,总会有工人遇难的消息传回。那时候的太阳耀斑无法预警,毕竟它的速度是光速,定居点里简陋的设备根本无法预测太阳耀斑的爆发。薄薄的宇航服根本无法抵挡这颗太阳强烈的耀斑辐射。

每次维护事关大家生存的户外太阳能设施时,总会有人不幸遇难。王铃见过那些受伤的人,太阳耀斑的高能辐射穿透他们的身体,把细胞核中的DNA链全部打碎。

王铃参加过医护救援队,见过那些受伤的人。他们的外表没有任何伤口,但是嘴角、眼角、耳朵、鼻孔,甚至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流血。人伤到了这份上,就只剩下几天的生命。医护人员能做的就只是给他们一人一支吗啡,稍微镇痛,目送他们转身离去,奔向工作岗位,直至死亡。

辐射病是天底下最痛苦的酷刑,人类只有神经细胞不会分裂,不受DNA断裂的影响。其它所有细胞都会先于神经系统慢慢死亡,人会保持着清醒的意识,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无可逆转地腐烂。

哭泣,是那个时候的定居点里最常遇到的事。人们哭完了,擦干眼泪,又奔赴各自岗位。反正横竖都是死,只求胜天半子、抢到一线生机。毕竟定居点里还有孩子。

定居点里的第一座治疗辐射病的医院建立起来时,男人们已经有将近一半死于太阳耀斑的强辐射。另外的一半,也都身患重病,命悬一线。“治疗”的方法只能是把大脑和重要的神经从名存实亡的躯体中取出来,放入容器中,重新制造一副用脑电波控制的机械躯体。

那时的王铃,最害怕幼儿园的放学时间,每次都有一些家长再也没出现过。一开始是孩子们的爸爸没有再回来;再后来,男人不够了,连女人也不得不到室外维护重要设备,于是有些孩子连妈妈都没有了。

王铃看着幼儿园慢慢变成孤儿院,却毫无办法。孩子们几乎每天都吵着要爸爸妈妈。终于有一天,一些孩子逃了出去,在永恒的黑夜中,朝着横亘定居点的铅墙奔跑,铅墙的大门为正要上班的工人们敞开着,透出另一面刺目的阳光。

在那个时代,笑容是最罕见的财富。但是这一天,工人们脸上都带着笑容。因为在医院建成之后,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发射巨型遮光网。那是一张只有零点几毫米厚,面积却达到了上百平方公里的网,用光伏材料做成,能够拦截包括太阳耀斑在内的大部分辐射,转变成电能传输到地面,同时在星球表面形成局部低温的阴影,可以建立更安全宜居的定居点。

人们甚至连新定居点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正阳基地。

王铃追了上去,在大门前张开双手,拦住孩子们。正在这时,太阳耀斑大爆发,带走了半座定居点的大人们……

“好了,手术完成。”王铃的声音,打断了林冕对小时候听过的老故事的回忆。他从手术台上坐起来,从未想过能跟传说中的人物共处一室。

王铃说:“下来走两步,看看身体有没有异常。我当年医学还没这么先进,被核辐射杀伤了,就只能放弃肉身,进行机械化改造。”

林冕悄悄瞄了王铃一眼,当年的她,张开双臂阻止孩子们踏过铅墙的大门,自己却被太阳耀斑的高能粒子杀伤,失去了血肉之躯。但是如今的她,至少在外表上,看不出她是机械身体,也许是制造机器之躯的技术也比过去先进很多了。

王铃却站在飞船舷窗边,怔怔地看着被戴森球包裹着的龙脊1号恒星。林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颗恒星的戴森球上,有一小块很突兀的六边形斑点。那是一千五百年前,祖先们发射的巨型遮光网,也是戴森球最早的部件。千百年来,人们都像是维护文物一样,小心地维护它,让它可以一直漂浮在太空中。

王铃喃喃自语:“如果当年早一天建成它,就可以少死很多人。”

林冕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悲伤。史书记载,在那一场特别大的太阳耀斑爆发后,定居点里的成年男性全部灰飞烟灭,只剩下女人和孩子。仅剩的成年女性们按年龄排序,依次奔赴工段,硬是把巨型遮光网发射上太空,为这颗焦热的星球撑起一把巨伞,形成一小片环境没那么恶劣的生存之地。

王铃离开手术室,前往驾驶室。得益于脑电波操控飞船的便利,她的飞船驾驶室非常简洁,不像别人家的飞船那样恨不得连天花板都塞满仪表和按钮。飞船朝着太阳飞去,巨型遮光网越来越近。林冕问:“当时你们都这样不怕死吗?”

王铃说:“离开地球的巨型飞船一万八千艘,活下来的只有十几艘,怕死的早就死在半路了。但凡飞船发生险情时,有人怕死犹豫,不敢冲上去舍命维修,整艘飞船就完了。”

飞船避开了文物古迹巨型遮光网,从它的边缘进入戴森球内部,林冕看到了这张巨网背面的复杂结构。它的结构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张特别大的钢丝防晒网,上面缀满如同鳞片的光伏发电板。发电板背部的特高压输电线连接着一座座霍普电推,这些霍普电推收集着太阳风暴抛出来的氢原子,用电加热氢,作为工质喷射出去,确保这张巨网能精确地停留在轨道上。

“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古老的地球科技而已。”王铃虽然这样说,但是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巨网上。那些陈旧的钛合金结构梁,是她们那一代人用古老的工具一段一段焊接成的;那些陈旧的霍普电推,是太阳系故乡的火星飞船工厂制造,从当年降临这个新世界的旧飞船上拆下来的。这张历经一千五百多年的巨网,每一个零件都有一段让人黯然神伤的故事。

戴森球不是一天建成的,龙脊1号恒星的戴森球,每一小块都建造于不同的时代。王铃那一代的人,甚至都没敢奢望过建造戴森球,他们当年只是想发射一张巨大的遮阳网,让行星表面变得稍微宜居一点儿,让大家能勉强活下去。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需要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大,需要的能量也越来越多。于是在后续的几百年里,这样的太阳能发电网一块接一块被发射升空,最终无心插柳柳成荫,形成了巨大的戴森球。

林冕看着舷窗外的戴森球。龙脊1号恒星的戴森球,是考古学家和游客们最爱的太空景点之一,每一块巨网应用的科技都不一样,越往后的技术越先进,堪称人类太空科技发展的博物馆。

飞船穿透的是建造于八百年前的第七代戴森球部件,它已经不再是由原子构成的传统物质,而是由各种基本粒子巧妙排列而成的薄膜,受到希格斯场的定向束缚,静止质量为零。飞船穿过戴森球时,这层薄薄的膜像是被惊醒的池水般,皱起了一圈涟漪,然后很快平复如镜。

戴森球的内部却没那么平静,飞船朝着太阳高速前进,林冕眼前的太阳狂暴地向外抛洒日珥。飞船舷窗的特殊玻璃过滤了大部分的阳光,让林冕不至于亮瞎眼睛,那巨大的太阳带着日珥,就像是散发着强光的章鱼,张牙舞爪,似乎要吞噬世间一切。

飞船的通讯系统里,传来上尉雷衡的声音:“‘主母’请不要乱跑!事关重大,将军要求您立即返回基地!”

王铃看了一眼雷达信号,雷衡开的只是普通飞船,不具备闯进恒星光球层的能力。她顿时有了主意,说:“我们当年九死一生才逃出来的,好不容易才建立这个世界。我们不要回地球!你快坐好,我要甩开雷衡!”

林冕坐在副驾驶座上,用安全锁把自己固定好。飞船骤然加速!太阳从脸盆大小,迅速变成澡盆大小,然后迅速扩张到占满了全部的视野,翻滚的氢聚变海洋扑面而来。这个太阳是一颗脾气暴躁的F0型主序星,并不像太阳那般安静地燃烧。飞船在狂暴的核聚变海洋中迅速拉起,劈波斩浪般在恒星表面留下一道长长的凹陷;飞船离去,周围的氢像是海啸般涌回,形成带着核聚变的滔天巨浪,一路冲天核爆!

王铃的驾驶风格完全不像她的外貌那么恬静,反而像极了疯狂的飙船族。虽说这世上总有找刺激不要命的飙船族,整天在恒星表面飙飞船,但是林冕的飞船驾驶习惯是又慢又怂,安全第一 。

但是王铃,她却也不像飙船族。林冕瞥了一眼她的脸色,她仍然是一脸认真凝重,全神贯注驾驶飞船,一点儿飙船族的张扬跋扈都没有。反倒是同在这颗恒星表面飙飞船的几群飙船族,被王铃的驾驶技术震撼,纷纷发来贺信。

雷衡的飞船不敢靠近恒星表面,事实上他连恒星大气层当中的色球层都不敢靠近,这颗恒星的表面温度可以轻松把他的飞船烧成灰。王铃的飞船却不一样,她的飞船表面覆盖着一层强相互作用物质,无论是恒星表面的高温,还是核聚变的超强辐射,都无法对它造成伤害。

王铃借助恒星的引力弹弓,在林冕的一路尖叫声中甩开了雷衡上尉的飞船。林冕大声问:“你平时都这样开飞船吗!”

王铃沉默了几秒钟,才说:“十五岁那年,在太阳系故乡,我曾经载着上百个孩子,硬闯机器人叛军的柯伊伯小行星带封锁线,到南门二αA星跟大家汇合。”她笑了笑,补充说:“正副驾驶员都遇害了,我当时是无证驾驶。我们那一代人,驾驶技术不过硬的,都死在太阳系了。”

说话间,飞船从戴森球的另一面穿出,蜿蜒如星海长河的龙脉航线,出现在林冕眼前。

龙脉航线,就像是挂在太空中的河网,连接起一颗颗星球。无数飞船使用曲速引擎穿梭其中,光影交错的飞船残像,形成了这条太空中的超光速航线网。

林冕眼前出现了龙脉航线的太空地图,它不是一条简单的航线,而是如树杈般分成无数叉。其中前进和后退又被严格区分成两套不同的线路,就像动物体内的动脉和静脉般互相独立,隔开很远一段距离。毕竟超光速飞行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发生碰撞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王铃伸手点击了一颗行星,申请了航线。

林冕畏惧地看了一眼航线图,说:“每次看到这图,我都有种莫名的恐惧。这东西太像生物体内的动脉静脉了,恍惚间有一种错觉,就好像我们生活在某个巨型生物体内一样。”

王铃笑了笑,伸手点击了另一个按钮,在航线图上叠加了这个世界的超光速通信网。这也同样是利用曲速发生器,制造超光速的空间泡,包裹着包含信号的光子,进行超光速通信的网络。她说:“你看这通信网,像不像生物的神经系统?仿生学无处不在,能让人类的科研少走很多弯路。”

林冕用手捂住眼睛,尽量不去看那些图:“抱歉,我有巨物恐惧症。等到了行星上,你再叫我睁开眼睛。”

王铃笑了:“那你得想办法适应这时代,巨物恐惧症在这时代并不是好事。”

林冕只觉得脸发烫。一个现代人,被一千五百年前的人嘲笑跟不上时代,多少都有点儿丢脸。

航天塔台批准航线,王铃启动曲速引擎,小小的飞船像是一枚红细胞,汇入飞船洪流组成的龙脉航线,在无形的血管中超光速流淌。

很多人喜欢龙脉航线,尤其是顺着龙脊飞行的这段航线。在曲速飞行状态下看星星,似乎满天星辰都在身边飞速流动。王铃把驾驶座调节成躺椅状态,按下手边一个按钮,飞船的天花板变成透明状态。林冕不知道这是真的透明,还是船外摄像头把太空的景色投影到天花板,总之,满天壮阔的星海扑面而来。

“你叫什么名字?”王铃这才想起问林冕的名字。

林冕如实作答。王铃抱怨说:“已经很久没人陪我看星星了。基地那些人,每天都只知道跟着我,说是保护重要人物。”

通讯系统的频道里,杂音中隐约传来雷衡上尉的呼叫声。他嘶声力竭地呼叫王铃返航,王铃却置若罔闻,甚至还随手关了通讯频道。林冕觉得,这也许才是她最真实的一面吧?不是高高在上的“主母”,也不是每天都必须考虑怎样带着一群孩子生存下去的英雄,而是不再有如芒在背的生存压力之后,一个略带任性的二十多岁普通女生的脾气。

星空中,数不清的飞船如过江之鲫掠过,外部世界的星光淹没在人造星海的绚烂华光中。这片人类建立的新世界非常大,它包含数十颗恒星、上百颗行星和数不清的太空工厂,像一条横亘太空十几光年的长龙。

数十颗包裹在戴森球中的恒星,在太空中排列成一条曲线,就像巨龙的脊梁,被称为“龙脊区”。飞船掠过龙脊2号恒星,它是人类俘获的第二颗恒星。巨大的戴森球上,有四座呈金字塔排列的恒星引力阱发生器。

男生似乎总喜欢向女生炫耀他懂的知识,林冕指着引力阱发生器,对王铃说:“看到那大东西了没?它控制着恒星的位置,维持龙脊的构型,撑起了我们整个世界的基础结构!”

王铃看了一眼,说:“当年研制它的时候,付出了不少代价。特别是它核心部分定向应力发生器,那个巨大的引力子晶体,光是怎样控制玻色子的自旋方向,就耗费了科学家们不少心血。”

林冕突然闭嘴不谈了,他发现王铃的知识远比他渊博。班门弄斧只会自取其辱,于是他赶紧换话题:“你看这一颗颗行星、一座座太空工厂的连片灯光,就像是太空长河两岸人家的火光烛影,点缀起这人间烟火。不知哪一代的祖先,给这个世界起了个很形象的绰号,叫做‘烛龙。’”

王铃看着无尽的星海,说:“在古代神话中,烛龙是盘旋在天地之外的巨大神兽,它睁开眼睛,世界就是白天;它闭上眼睛,世界就是黑夜。”

跟王铃搭讪,让林冕倍感挫折。别人几乎啥都懂得比他多,让他没法再卖弄浅薄的知识。他只好闭嘴,看着戴森球一颗接一颗从眼前掠过。

这些恒星种类各异,从安静燃烧的主序星,到脾气暴躁的红巨星,再到惨亮的白矮星,就好像恒星种类博物馆。每一颗恒星周围,都有少则几颗、多则十几颗行星,大部分都是以地球为蓝本来设计,环境优美的星球。别跟这个世界的科学家们谈什么行星宜居带,科技先进了,哪里都宜居。

林冕觉得自己是喜欢旅游的人。凡是想出门走走,工资却不允许的人,都会有一颗想去旅游的心,却又只能看着旅游视频望梅止渴。环绕着龙脊2号恒星公转的春申号行星,拥有新世界里最大的城市,一座城就占满整片大陆;嘉禾号行星,拥有最广阔的农场,为将近两百亿人提供粮食。龙脊3号恒星周围,有尚未开始地球化改造的瀚海号行星,拥有最像火星的地貌,但是出门都得戴氧气面罩;寒昊号行星,拥有冥王星般的雪景,想念太阳系的人最喜欢到那里静静地看雪……

龙脉航线并不是固定不动,它会随着行星的公转而跟着移动,就好像动物的血管会随着身体的动作而跟随改变。这个世界的戴森球并不只是包裹着恒星,而是在戴森球之外,包括所有的行星、太空工厂、航线等一切人造物外面,还有一层升级版的戴森球。不,林冕觉得,也许叫“戴森壳”更合适,毕竟它已经不是球形了。

如果把这个世界视为一条星球组成的长龙,它的最外层壳体就像是龙鳞般,保护着内部的一切,人们给它起了个绰号叫“烛龙之鳞”。林冕没去过外面的世界,他二十多岁的人生都生活在这十几光年长的世界内部。

他只是听当远航货运飞船船员的朋友说过:“烛龙之鳞”就像内外反转的戴森球,可以吸收一切照射到它上面的星光。你别问那点儿少得可怜的遥远星光能产生多少能量,它最大的作用是让人类的新世界在宇宙中隐身,沉默如黑洞。

大部分拥有戴森球的外星文明,它们的母星都会因为被截留了大量的光芒,暗如黑洞。如果你不曾在太空中启帆远航,仅仅靠在地球上观察,你永远无法发现它们的存在。

王铃选择的目的地,是环绕龙脊18号恒星公转的空谷星。人们会给这星球起这名字,纯粹是因为它是整个新世界里,山谷最多、最深的星球。整颗星球除了海洋,就只有莽莽群山和幽深的山谷,想找一片平地都不容易。

新世界的超光速通信神经网离飞船航线不远,网络延时并不严重。林冕打开飞船的视频通讯设备,刷视频打发时间。既然目标是空谷星,那自然是搜索空谷星的旅游推广视频,算是提前熟悉一下这颗他从没去过的星球。

空谷星是不太出名的旅游地,尽管它很美。河流在山谷中咆哮翻滚,在断崖尽头形成壮观的瀑布。有几道特别深的山谷,甚至劈开地壳,炽红的岩浆在山谷底部翻滚;浓烟顺着陡峭的山壁直上,把半山腰的森林氤氲得云遮雾绕,而山的顶端,却是百年不化的皑皑冰雪。一群群藏羚羊和雪豹在雪山上追逐奔跑,一座小镇挂在山间绝壁上,藤蔓爬满了玻璃栈桥,游客们脚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尽管林冕曾经无数次从这颗星球附近路过,但是这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间隔十几个光年的两颗星球之间的大城市,而是路途上那些被忽略的山乡美景。林冕惊叹:“我真没想过世界上还有这么美的风景!主母……不,王铃,你们当年是怎么制造出这么美丽的星球的?”

王铃没有回答,林冕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她睡着了。毕竟这里每一颗星球都是人工复刻的地球环境,不像地球那样是自然形成。这里的风霜雨雪、季节变换都需要巨型计算机来修正、人工干扰,才能尽可能维持稳定。王铃千百年来都负责这项工作,也许是累了吧?她大概也会想着要休假的。

林冕脱下外套,替王铃盖上,回头却看到一则弹窗新闻:龙目天文台疑似发现地球故乡。

机密泄露了,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林冕记得上头派他给王铃送绝密文件时,天文台长就说过,这秘密守不了多久。毕竟天文台不是保密单位,连一条保密专线都没有,反而还有一大群民间天文爱好者天天盯着天文台的动态。

林冕闭上眼睛,回忆龙目天文台那环绕恒星级黑洞的导轨,以及在导轨上慢慢转动的巨型射电望远镜,它利用黑洞的引力透镜现象,可以清晰地看到非常遥远的星系。

龙目天文台一共有两座,分别由两颗恒星级黑洞组成,相距1光年,非常便于利用三角视差法测量星系的距离。林冕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踏足龙目天文台时的恐惧,那时他的脚下,就是黑洞引力的边界,他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生怕跌进去这卡不见的深渊。

龙目黑洞周围近乎真空,不存在吸积盘,也没有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反而因为极强的引力扭曲了空间。黑洞背面的星光绕过黑洞传到前面,显得比别处的星光更明亮。

数不清的天文爱好者,通过各种渠道时刻留意着这两颗眼珠子般盯着太空的黑洞,这两颗眼睛盯着哪片星空,爱好者们就跟着观察哪片星空。

永远不要低估狂热爱好者们的设备。他们没有黑洞级的天文台,但是类似哈勃、韦伯这种水平的地球时代顶尖天文望远镜,他们是有的。

地球故乡离人们现在居住的新世界不太远,区区二十亿光年而已。过去人们没发现故乡,就像把一粒金砂落在了海滩上的孩子,找遍了几十公里长的海滩都招不到这粒金砂。

如今人类跟无数外星文明交流、互换星图之后,就像是把巨大的沙滩画上了无数个小格子,逐格排除,最后聚焦在金砂落地的那个小格。当天文台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观察范围转移到这个小格时,发现故乡,就已经是早晚的事。无非是天文台先发现,还是民间爱好者们先发现的问题罢了。

飞船飞过龙脊15号恒星,那是一颗辐射非常强的蓝色恒星,致命的伽马射线从恒星表面喷涌而出,被戴森球拦截并转化为能量,输送到各颗星球和太空工厂。巨大的戴森球只允许对人类基本无害的可见光透过。林冕想起了读书时老师说过的话:戴森球不仅仅是提供能量,如果没有它,人类根本无法在这超强高能辐射的世界里生存。

曲速飞行结束,飞船进入亚光速航线。亚光速航线就像生物体内的毛细血管,血液流动缓慢,却通向身体的每一处末梢。

这世上,有些机密是很难保密的。网络上,越来越多的天文爱好者上传了自己拍摄的星空,并对照着祖先们留下的脉冲星图,标注出了疑似故乡太阳的恒星。

网络上跳出了个大新闻:政府高层照开紧急新闻发布会。林冕点进去,看到了政府发言人擦着冷汗走向主席台,面对来自各地的媒体,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外星文明媒体,宣布发现了疑似地球故乡。发言人说:“我们将派出深空科考船,去确认那是不是真正的地球。”

林冕知道这是拖延时间。龙目天文台早已经对照过祖先留下的脉冲星图,在太空中确认了星图上的每一颗脉冲星,确凿无疑地确定了地球的位置。

前往空谷星的路上,飞船突然一阵颤抖,明显是受到了很强的引力干扰。林冕猝然回头,只看见十几颗月亮大小的巨型军舰,保护着比它小不了多少的深空科考船,呼啸而过。

网络上,越来越多的呼声爆发了。有人朗诵起小学入学第一课“我们是地球人,我们来自地球”,也有人贴出了童年时学过的历史书,开卷第一篇就是远古祖先们在地球故乡的筚路蓝缕。越来越多的回帖出现了同一句话:我们是地球人!我们要回地球!

空谷星越来越近,林冕已经可以看到那颗蓝绿白条纹交错的星球出现在视野中。蓝色的是海洋,绿色的是森林植被,白色的是皑皑雪山。在它旁边,是与它配对的双星,幽篁星。这两颗恒星互为月亮,为对方提供近似于地球故乡的月亮引力潮汐。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通信频道传来,林冕记得那是雷衡上尉的声音:“请‘主母’立即返航!发现地球事关重大!您不能选择逃避!这种大事情不能任性!”

林冕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在驾驶室里反复摸索着,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控制这艘飞船。林冕压低声音,悄悄对雷衡说:“我找不到这艘飞船的控制台!你在哪儿?”

雷衡说:“我离你6光年!‘主母’的飞船太先进,我追不上!我们保持联系,将军说,‘主母’是唯一健在的见过地球时代的人!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不要回地球……”王铃梦话呢喃,眉头紧蹙。

有些事,王铃身为仅剩的当事人,她不说,后人也就很难知道当初地球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林冕心想:如果仅仅是因为机器人叛乱迫使人类逃离家园,以现在人类的实力,王铃不至于害怕回地球。


—未完待续—


责编:SciFidea中文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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